她的手從黑袖中露了出來。
就像她的面相一樣,那隻手也有點特別。
它的筋骨、關節、曲線都恰到好處,一看就是天生適合習武的好手。
雖說勤能補拙,但拳掌行家心裡都知道,早在一個人十三四歲的時候,一個人成就的最大限度,就已經被他的骨格天分決定了。
天賦異稟長了一雙好手的人,即便只用十分之一的努力,便能取得平凡人十倍以上的成就。
沈青青雖不是拳掌行家,卻也看出這女子的手生得特別。
所以沈青青才有些驚訝。
這樣一隻天生奇材的好手,卻有一副飽經摧殘的外表。它經歷的戰鬥,也許是那些平凡武者的百倍、千倍。
更讓沈青青驚訝的是她的手法。
那手法和夜遊宮的武功很像,卻又並非那種旖旎溫柔的路子。
但也不是剛柔共濟、陰陽相長那樣簡單。應該說,那手法太過質樸,質樸地開始,質樸地結束。因太過質樸而無法形容。
就像她身上那塊黑袍子一樣,沒有面,也沒有里,簡直不像一件衣服,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布。
雖質樸,卻很有效。
那瘋老人沒有再吼出來,更沒有抵抗。女人的手剛離開他胸口幾處大穴,他就倚著石壁慢慢滑坐在地上,好像睡著一樣,蒼老的臉上還多了幾分紅光。
黑袍女人轉身便往山洞更深處慢慢走去。
沈青青大聲道:「你不調息便走嗎?動真氣不調息,容易岔氣呢。」
那人好像沒聽見似的,自顧自走至一座大石筍面前,隨手一按。那石筍中竟有機關,只聽一陣地動山搖,本來密不透風的石壁便打開了,露出了一條三尺寬的密道,裡面還有燈火。
那人一言不發,走近了密道,沈青青也跟了上去。這時就看見密道里有一個絞盤。那人大步從那絞盤邊上走過,連看也沒看一眼。沈青青心裡好奇,忍不住就把那絞盤繞了幾圈,只聽又是一陣地動山搖,身後的洞口便封死了。
那黑衣女人向後瞥了一眼,忽然道:「你不怕?」
沈青青下意識道:「你問我?」
說完她就後悔了,這密道中又沒有別人。
黑衣女人好像懶得再開口,頭也不回,繼續前行。
沈青青的心卻一霎要從嗓子里跳出來。
剛才那一問一答,燈火照亮了那女人的側臉。看見那側臉的輪廓,沈青青突然明白過來,自己為什麼覺得這女人的相貌十分熟悉。這張臉,這熟門熟路的行為……一個糟糕的猜測在她心中冒了出來。
但是她已經沒了退路。
眼前的密道已走到了盡頭。盡頭的門自動打開了,放出一團香氣嗆鼻的煙霧,朦朦朧朧的。黑衣的女人就這樣走到了香霧裡去,只留給沈青青一道淡淡的黑影。那道黑影彷彿有一股奇特的引力,沈青青明知前方吉凶未卜,卻也咬著牙,跟著那黑衣女人,從那煙霧中穿了過去。
入眼的景象,再次將沈青青震驚。
又是一個巨大的穹頂。遮天蔽日,絕無一點縫隙。搖曳的燈火照亮了穹頂上的彩畫,內容難以言說,只看一眼,沈青青便已兩頰發熱。
穹頂之下是許許多多的女人。她們都穿著一樣的白衫黑裙,以百計,以千計,如梯田上的作物,幾乎看不見地面的顏色。
偌大的人群,竟是靜無一聲。因為此時此刻,每個人都仰望著同一個地方——石壁之上,凌空獨懸的高台。
那正是沈青青和那女人所在的位置。
居高臨下,神秘女人的背影依舊孤高冷峻,猶如屹立在天盡頭的孤峰。
她轉眼已換了一身裝扮。頭上多了冠冕,肩上多了氅衣,臉上多了一塊駭人的面具。
披風是黑色。氅衣也是黑色。這是最黯淡,最能將一切吞噬為虛無的顏色。
但是現在,這黑色的氅衣和冠冕,正在那女人身上閃爍著淡淡的金光。
這被下面的人群目睹到了,紛紛低聲讚歎。
沈青青心裡知道,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麼離奇。方才穿過煙霧的時候,她看見煙霧裡有幾個人影圍到了那個神秘女人的身邊,裝扮大約就是在那時換上的。至於氅衣和冠冕,大概是上面有些特殊的鏤錯工藝,反射了高台這裡明亮的燈火。
她都知道,卻難以冷眼旁觀這一切。
因為這一切,全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場景——
——光榮永歸吾主!
不知是誰領頭喊了這一句。
——光榮永歸吾主!
白衣黑裙的人們齊聲跟著唱誦。
事實顯而易見。
——這個神秘的女人,就是此地最大的主人,三面神像的本尊,夜遊宮眾女子心中的神明。
沈青青嘆了一聲。她方才擔心的事,到底還是給證實了。
「你啊你,不是打算逃走的嗎,怎麼反而主動跟著人家宮主走了過來!」
她心裡突然一陣輕鬆。
反正後悔也來不及了。
就在這神秘而狂熱的稱頌即將達到頂峰之時,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。
一個人突然披頭散髮從人群中衝出來,撲倒在高台的最前面。
她撲在那裡,就什麼話都不再說,黑髮委地,彷彿在等死。
稱頌停下了,局面眼看要失控,突然又被兩聲沉悶的咳嗽止住。
又是一個人,分開人群走了過來。但凡她前面阻攔的人,都自動往兩邊散開,臉上的表情有的畏懼,有的厭棄。
蒼白的臉,黑色的衣服,右肩上的曇花。
沈青青記得她。她在夜遊宮裡醒來,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她——山洞中那三姐妹口中的右護法「莫長橫」。
正是這人,囑託她千萬不要來紅蓮會……可是她們現在都在這裡。
她是來做什麼?紅蓮會上又將發生什麼?
默長蘅只要抬起頭,就會看到沈青青。
但是她沒有抬頭。
她只是走到了地上的女人身邊,冷冷道:「起來。」
地上的女人不再伏在地上,變成了長跪的姿勢。雖然戰戰兢兢,不敢起立,但已足夠讓人們看清她的臉。
沈青青也看清了,然後著實吃了一驚。
因為這女人不是別人,正是方才那個城府頗深,極為難纏,讓沈青青走投無路的那個「大姐」。
短短片刻時間,不過是因為看見了龍潭中的大宮,竟會喪魂失魄,淪落成這個樣子!
高台底下聚集的人們顯然還不知道方才發生的事。她們互相用目光看來看去,但什麼也不敢說。
默長蘅又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。還不快下去。」
大姐沒動。
默長蘅閉緊了唇。
「——咦?怎麼是你?」驚訝的聲音劃破了人群。
「是左護法!」眾人聽見這聲音,臉上立刻添了欣喜之色。
左護法陰若飛,衣服打扮都與默長蘅相同,只是曇花綉在左肩。
沈青青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左護法,卻也感受到了場上微妙的氣氛。
「這右護法出來,都嚇得不敢出聲。左護法倒有人望。」
想著這樣水火不容不同的兩人竟是同一人的左膀右臂,沈青青忍不住又往夜遊宮主的臉上看去,卻只能看見那張冷冰冰的面具。
陰若飛也站在地上那女人的身邊,道:
「你為什麼跪在這裡請罪?出什麼事了?——你不是奉宮主的命令,去捉那混入夜遊宮的賊子么?」
她這三問,其他人都聽不出什麼,沈青青卻有些尷尬。因為她話里的宮主和賊子,現在正並肩站在高台上……
就在這時候,局面卻突然發生了她想不到的變化。
「大姐」突然抬起眼睛,往高台上看了一眼,突然躍起,用頭朝台基的方向撞去。
然而默長蘅卻搶先一步攔在她身前,反手一揚。
她的髮髻散開了,落在肩上。原本頭上的發簪,現在在正夾在她的指尖。
簪上很乾凈。
大姐哼了一聲,捂著脖頸栽倒下去。須臾,鮮血才從指間溢出。
默長蘅皺起了眉,回頭向身邊早已呆若木雞的幾名弟子道:「抬她下去。命還能保住。」
說完就彎下腰,劇烈地咳嗽起來,好像要肝膽咳破。
幾名弟子默不作聲照做。
陰若飛臉色變了。
她疾步上前,冷冷道:「就算撿回一條命,聲門也廢了,從此說不出一句話來。」忽然唇邊勾起笑意,話語帶鋒:「——右護法行事有決斷,真讓人欽佩得緊。只是不知她究竟犯了什麼罪?」
默長蘅一字字道:「當眾生事,冒犯大宮,罪本當死!」
陰若飛正色道:「尋常百姓家的貓狗,犯了錯尚不忍心責打,何況一同生長的姊妹……你這個人,就沒有憐憫之心么?」
默長蘅道:「陰護法,今日之會,你也有正事要談吧。」
陰若飛點頭冷笑道:「原來這不算正事。你要談正事,也好。」
她轉向高台,深深一拜:
「主人——請主人恩准帶罪人上前。」
所有的目光,再次匯聚在高台上。
沈青青也不禁向身邊的人望去。
「准。」
大宮的聲音如陰雷般迴響在穹頂之下。
四角的蓮燈亮了,山洞裡亮如白晝。
大宮主靜靜俯瞰這一切,彷彿在看,又彷彿沒在看。
不管眼前發生什麼,她都不曾動搖一絲一毫。剛才也是,如今也是。
「那個大姐恐懼如此,多半是因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。莫非右護法對那個大姐做的事,正是大宮主所希望的?」
這個想法剛閃現在沈青青的腦中,便讓她打了個寒噤。
大姐如今已變成了啞巴,再也說不出她看到的東西了。她沈青青看了個仔細,接下來又會遭遇什麼呢?
撲通一聲。
一個五花大綁、黑布蒙頭的人被推到了高台下面,黑布扯下,是個男人。
這人的臉已腫得看不出本來面目,嘴也堵住了。可就是這張臉剛露出來,人群中已響起了一陣「啊」的輕呼。
沈青青心想:「這人這樣有名?她們都認得他么?」
「麗澤山莊莊主張孟嘗,打死妻子,罪行確鑿。請問吾主,該如何處置?」
左護法話音一完,四周已響起「殺了他」「割了他」的喊聲。
未等大宮主發話,默長蘅忽然道:「為何我聽說,張孟嘗早被笑青鋒的人劫走,正羈押著?」
陰若飛卻笑道:「默護法耳目靈通,我輩瞻望弗及。」
人群也跟著起了一陣偷笑。沈青青心裡暗中奇怪:這哪裡好笑了?
陰若飛接道:「歸來道上,確有一捻紅、黑面佛兩人來劫。好在屬下早將罪人暗中調換了。因怕叛徒看出端倪,沒有預先告訴一道的姐妹們。只是夜遊宮的行動,他們怎生得知,此事屬下尚在調查之中。」
人群中一陣「喔」的低呼。
陰若飛道:「如何處置,請吾主示下。」
大宮主沉吟片刻,緩緩道:「依舊例辦吧。」
這時默長蘅發話道:「張孟嘗小有名氣,如今又有笑青鋒的人□□來,萬一暴露,不是小事。近來夜遊宮飽受江湖中人猜忌,如此……還望吾主三思。」
一片噓聲。
大宮主道:「夜遊宮需要怕他們么?」
默長蘅閉口不語。
大宮主又道:「若飛,以後此類事情,不必帶上紅蓮會。」
「屬下遵命。」
男人在狂熱的歡呼聲中被拖進了一扇窄門。不多時,門外便傳來了幾聲凄厲的慘叫,又突然一聲悶響,沒了聲音。
第二個。黑布扯下,是個淚水漣漣的女人。
見到是個女人,餘興未消的眾人突然安靜了。
左護法高聲道:「隴西李家小妾桂香,生女一人,未及滿月,棄之荒野……」